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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老公給了她(請你地耐心睇到大結局)

她把老公給了她(請你地耐心睇到大結局)

  教室里靜悄悄的。窗外飄著一片霧蒙蒙的細雨,天气陰冷而寒瑟。
  五十几個女學生都低著頭,在安靜的寫著作文。空气里偶爾響起研墨聲,翻動紙張聲,及几聲竊竊私語。但,這些都不影響那宁靜的气氛,這群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是些乖巧的小東西。小東西!蕭依云想起這三個字,就不自禁的失笑起來。她們是些小東西,那么,自己又是什么呢?剛剛從大學畢業,頂多比她們大上五六歲,只因為站在講台上,難道就是“大東西”了?真的,自己竟會站在講台上!當學生不過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老師!雖然只是代課教員,但是,教高中二年級仍然是太難了!假若這些學生調皮搗蛋呢?她怎能駕馭這些只比她小几歲的女孩子們?不過,還好,她們都很乖,每個都很乖,沒有刁難她,沒有找麻煩,沒有開玩笑,沒有像她高二時那樣古怪難纏!她微笑起來,眼光輕悄悄的從那群學生頭上掠過,然后,她呆了呆,她的目光停在一個用手托著下巴,緊盯著黑板發愣的女學生臉上了。
  俞碧菡沒有辦法寫這篇作文。
  她盯著黑板,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怎樣都無法寫這篇作文!腦子里有几百种思想,几千万縷思緒,卻沒有一條可以聯貫成為文句!那年輕可愛的代課老師,一定以為自己出了一個好容易好容易的作文題目!因為,她一上來就說了:
  “作文不是用來為難你們的,只是用來訓練你們的表達能力。所以,我想出個最容易的題目,一來可以讓你們盡情發揮,二來,可以幫助我了解你們!”
  好了,現在,黑板上是個單單純純的“我”字。我!俞碧菡咬住了下嘴唇,緊盯著這個“我”字。我,我是渺小的!我,我是偉大的!我,我不該存在!我,我卻偏偏存在!我,我來自何方?我,我將去往何處?我,我,我,我,我,……這個“我”是多么与人作對的東西,她怎能把它寫出來,怎能把它表達出來?從小,她就怕老師出作文題《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家庭》,甚至于《我的志愿》、《我的將來》、《我的希望》……她怕一切与“我”有關的東西!而現在,黑板上是個干干脆脆的“我”字,她默默搖頭,在心里喃喃的自語著:“我,我完蛋了!”垂下了眼瞼,她把眼光從黑板上收回來,落在那空無一字的作文本上。作文本上有許多格子,許多空格子,怎樣能用文字填滿這些空格子,“拼湊”成一個“我”?為什么周圍五十几個同學都能作這樣的“拼湊”游戲,惟獨自己不行?她輕輕搖頭,低低歎息。“我”是古怪的,“我”是孤獨的,“我”是寂寞的,“我”是与眾不同的,“我”是一片云,“我”是一顆星,“我”是一陣風,“我”是一縷煙,“我”是一片落葉,“我”是一莖小草,“我”什么都是,“我”什么都不是!“我”?“我”是一個人,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十七年以前,由于一份“偶然”,而產生的一條生命,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她再搖頭,再歎息,生命是一個謎,“我”是一個更大的謎!是許許多多問號的堆積!我?我完蛋了!
  一片陰影遮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惊,下意識的抬起頭來。那年輕的,有一對靈巧的大眼睛的代課老師,正拿著座位姓名表,查著她的名字。
  “俞碧菡?”蕭依云問,微笑的望著面前那張蒼白的、怯生生的、可怜兮兮的面龐。這是個敏感的、清麗的、怯弱的孩子呢!那烏黑深邃的眼睛里,盛載了多少難解的秘密!
  “哦!老師!”俞碧菡倉卒的站起身來,由于引起注意而吃惊了,而煌然了!她站著,睜大了眸子,被動的,准備挨罵似的望著蕭依云。怎么?自己的模樣很凶惡嗎?怎么?自己竟會惊嚇了這個“小東西”?蕭依云臉上的微笑更深了,更溫和了,更甜蜜了,她的聲音慈祥而悅耳:
  “為什么不作文?寫不出嗎?”
  俞碧菡的睫毛罩了下去,罩住了那兩顆好黑好亮的眼珠,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不是‘我’寫不出來,是寫不出‘我’來!”
  哦?怎樣的兩句話?像是繞口令呢!蕭依云怔了怔,接著,就像有電光在她腦中閃過一般、使她陡的震動了一下。誰說十七歲還是不成熟的年齡?這早熟的女孩能有多深的思想?她怔著,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不,二十二歲當老師實在太早,她教不了她們!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勉強維持了鎮定,她把手放在俞碧菡的肩上。
  “坐下來,”她安詳的說。“你已經把‘你’寫出來了,如果你高興,你可以不交這篇作文,我不會扣你的分數!”
  俞碧菡很快的看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說,”她低語:“‘我’是一片空白嗎?”
  蕭依云再度一怔。“你自己認為呢?”“哦,不,老師,”她微笑了,那笑容是動人的,誠懇的,帶著某种令人難解的溫柔。“我不是一片空白,只是一張有空格子的紙,等著去填寫,我會填滿它的,老師,我會交卷的!”
  她坐下去了,安安靜靜的提起筆來,研墨,濡筆,然后,她開始書寫了。蕭依云退回到講台邊,站在窗口,她下意識的望著外面的雨霧。該死!自己不該念文學系,早知道,應該念哲學!人生是一項難解的學問,自己能教什么書?這只是第一天!她已經被一個學生所教了。俞碧菡,俞碧菡,她念著這名字,悄眼看她,她正在奮筆疾書,她能寫些什么?忽然間,她對于自己出的作文題目失笑起來。我?好抽象的一個字!一張有空格子的紙,等著去填寫!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張有空格子的紙?將填些什么文字呢?二十二歲!太年輕!只是個比“小東西”略大一些的“小東西”罷了!她笑了,對著雨霧微笑。下課鈴聲惊動了她,學生們把作文簿收齊了,交到她手中。教室佇立即涌起一層活潑与輕快的空气,五十几個女孩子們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鳥,到處都充斥著喧囂卻悅耳的啁啾。蕭依云捧著本子,不自禁的對俞碧菡看過去,那女孩斜倚在牆邊,正對著她怯怯的微笑。這微笑立刻引發了蕭依云內心深處的一种溫柔的情緒,她不能不回報俞碧菡的微笑。她們相視而笑,俞碧菡是畏羞而帶怯的,蕭依云卻是溫柔而鼓勵的。然后,抱著作文本,蕭依云退出了教室,她心中暖洋洋而熱烘烘的,她喜歡那個俞碧菡!并不是一個老師喜歡一個學生,她還沒有習慣于自己是老師的身分,她喜歡她,像個大姊姊喜歡一個小妹妹。大姊姊!她不會比俞碧菡大多少!依霞就比她大了六歲,親姊妹還能相差六歲呢!她做不了老師,她只是她們的大姊姊!
  退到教員休息室,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抽出了俞碧菡的本子,她要看看這張空格子的紙上到底填了些什么?
  于是,她看到這樣的一篇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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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個故仔..我一口氣睇左5個中...睇到一半我5想再睇落去..因為我覺得2個女主角都好慘..
但係我又忍5到睇到結局..尼個故仔..係以往禁多故仔最令我感觸...喊得最多...
雖然佢好長,,,但係我希望有一個 人可以睇到最後..
支持我....
thx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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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我來不及反對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經存在了。或者,這就是我的悲哀,也或者,這正是我的幸運。因為,一條生命的誕生,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這是個太陳舊的問題,也是人類無法解答的問題。這,對我而言,必須看我以后的生命中,將會染上些什么顏色而定。
  未來,對我是一連串的問號,過去,對我卻是一連串的惊歎號!我可以概括的把惊歎號划出來,問題的部分,且留待“生命”去填補。
  兩歲那年,父親去世!
  四歲那年,跟著母親嫁到俞家!
  母親又生了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八歲那年,母親去世!
  十歲那年,繼父娶了繼母!
  繼母又生了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所以,我共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
  所以,我父母“雙全”!
  所以,我有個很“大”的家庭!
  所以,我必須用心“承歡”于“父母”,“照顧”于“弟妹”!所以,我比別的孩子們想得多,想得遠!
  所以,我滿心充滿了怀疑!
  所以,哲學家對了,我思故我在!
  我思故我在!只有在我思想時,我覺得我存在著。只是,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
  ??????????????????????????????
  

  這篇奇异的作文結束在一連串的問號里,蕭依云瞪視著那些問號,呆了,傻了,默默的出起神來了。她必須想好几遍才能想清楚那個俞碧菡的家庭環境,她惊奇于人類可以出生在各种迥然不同的環境里。她不能不感染俞碧菡那份淡淡的哀愁及無奈,而對“生命”發生了“怀疑”。
  沉思中,有人碰了碰她。
  “蕭小姐!”她抬起頭來,是介紹她來代課的王老師。
  “第一天上課,習慣嗎?”王老師微笑的問。
  “還好。”她笑笑說。“只是有些害怕呢!”
  “第一天上課都是這樣的。不過,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學生,不會刁難你的。李老師常夸口說她們全是模范生呢!”
  “李老師好嗎?”蕭依云問,李雅娟,是原來這班的國文老師,因為請一個月的產假,她才來代課的。
  “好?有什么好?”王老師皺了皺眉。“又生了一個女儿!第四個女儿了,她足足哭了一夜呢!”
  “生女儿為什么要哭?”她惊奇的問。
  “她先生要儿子呀!公公婆婆要儿子呀!她一直希望這一胎是個儿子,誰知道又是女儿!這樣,她怎么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天!”蕭依云忍不住叫:“這是什么時代了?二十世紀呢!生儿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談什么交代与不交代?”
  “你才不懂呢!你還是個小孩子!”王老師笑著說。“盡管是二十世紀,盡管是知識分子,重男輕女及傳宗接代的觀念仍然在中國人的腦海里生了根,是怎么樣子也無法拔除的!反正,在李雅娟的處境里,她生了女儿,和她犯了罪是沒有什么兩樣的!她甚至考慮把孩子送人呢!”
  蕭依云征怔的站著,一時間,她想的不是李雅娟,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嬰儿,那不被歡迎的小生命!誰知道,說不定在十六、七年以后,會有一個老師,給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題,題目叫“我”,那孩子可以寫:
  “我,在我來不及反對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經存在了……”瞪視著窗外茫茫的雨霧,她一時想得很深很遠。她忘了王老師,忘了周遭所有的人,她只是想著生命本身的問題。教書的第一天!她卻學到了二十二年來所沒有學到的學問。望著那片雨霧,望著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樹,那樹枝上正自顧自的抽出了新綠,她出著神,深深的陷進了沉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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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唔錯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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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家的路上,蕭依云始終沒有從那個“生命”的問題中解脫出來。她一路出著神,上下公共汽車都是慢騰騰的,心不在焉的。可是,當回到靜安大廈時,她卻忽然迫切起來了,她急于去問問母親,只有母親——一個生命的創造者——才能對生命的意義了解得最清楚。抱著作文本,她一下子沖進了電梯,她那樣急,以至于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手里的本子頓時散了一地。在還沒有回過神來以前,她已經習慣性的開始搶白:“要命!你怎么不站進去一點,擋著門算什么?看你做的好事!”“噢!”那男人慌忙向里面退了兩步,一面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可沒料到你會像個火車頭一樣的沖進來哦!”
  好熟悉的聲音!蕭依云愕然的抬起頭來,那年輕的男人不經心的看了她一眼,就俯下身子去幫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蕭依云的心髒猛的一陣狂跳,可能嗎?可能是他嗎?那瘦高的身材,隨隨便便的穿著件紅色套頭毛衣,一條牛仔褲,和當年一樣!那濃眉,那閃亮的眼睛,那滿不在乎的微笑,和那股洒脫勁儿!蕭依云屏住呼吸,睜大了眸子,那男人已站直了身子,手里捧著她的作文本。
  “喂,小姐,”他笑嘻嘻的說:“你要去几樓呀?”
  沒錯!是他!蕭依云深抽了一口气,他居然不認得她了!本來嗎,他离開台灣那年她才只有十五歲!一個剪著短發的初中生,他從來就沒注意過的那個初中生!他只對依霞感興趣,叫依霞“睡美人”,因為依霞總是那樣懶洋洋的。叫她呢?叫她“黃毛丫頭”!現在呢?“睡美人”不但為人妻,而且為人母了。“黃毛丫頭”也已為人師(雖然只有一天)了!他呢?他卻還是當年那股樣子,似乎時間根本沒有從他身上輾過,他還是那樣年輕,那樣挺拔!那樣神采飛揚!
  “喂,小姐,”他又開了口,好奇的打量著她,他的眉頭微鎖,記憶之神似乎在敲他的門了。他有些疑惑的說:“我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見過?”
  “哦,”她輕呼了一口气,調皮的眨了眨眼睛。“嗯……我想……我想沒有吧!”“噢,”他用手抓了抓頭,顯得有點傻气。“可能……可能我弄錯了,你很像我一個同學的妹妹。”
  “是嗎?”她打鼻子里哼出來,冷淡的接過本子,把臉轉向了電梯口。“請你幫我按五樓。”
  “噢!”他惊奇的說:“真巧,我也要去五樓!”
  早知道你是去五樓的!早知道你是到我家去!她背著他撇了撇嘴,你一定是去找大哥的!當年,你們這一群“野人團”,就是你和大哥帶著頭瘋,帶著頭鬧。現在,你們這哼哈二將又該聚首了!真怪,大哥居然沒有提起他已經回國了。她搖了搖頭,電梯停了。“喂,小姐,”他望望那像迷魂陣似的通道。“請問五F怎么走?”她白了他一眼。“你自己不會找呀?”“哦,當然,當然,”他慌忙說,充滿了笑意的眼睛緊盯著她。“我以為……你會知道。”
  “不知道!”她沖口而出,凶巴巴的。
  “對不起!”他又抓抓頭,悄悄的從睫毛下瞄了她一眼,低下頭輕聲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今天是出門不利,撞著了鬼了!”說完,他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方向,往前面走去。
  “你站住!”她大聲說。
  “怎么?”他站住,詫异的回過頭來。
  “你干嘛罵人呀?”她瞪大眼睛問。
  “沒想到,耳朵倒挺靈的呢!”他又自語了一句,抬眼望著她。“誰說我罵人來著?”
  “你說你撞著了鬼,你罵我是鬼是嗎?”她揚著眉,一股挑釁的味道。他聳了聳肩。“我說我撞著了鬼,并沒說鬼就是你呀!”他嘻笑著,反問了一句:“你是鬼嗎?”她气得直翻白眼。“你才是鬼呢!”她沒好气的嚷。
  他折回到她身邊來,站定在她的身子前面,他那晶亮的眼睛灼灼逼人。“好了,”終于,他深吸了口气說:“別演戲了,黃毛丫頭!”他的聲音深沉而富有磁性。
  “打你一沖進電梯那一剎那,我就認出你來了,黃毛丫頭,你居然長大了!”“哦!”她的眼睛瞪得滾圓滾圓的。“你……你這個野人團團長!你這個天好高!”她笑開了。“你真會裝模作樣!”
  “嗯哼,”他哼了一聲。“什么天好高!”
  “別再裝了!”她笑得打跌。“你是天好高,大哥是風在嘯,還有一個雨中人,那個雨中人啊,娶走了我的姊姊,把那個天好高啊,一气就气到天好遠的地方去了!”
  他的臉紅了,笑著舉起手來。
  “你這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還是這樣會胡說八道!管你長大沒有,我非捉你來打一頓不可!”他作勢欲扑。
  “啊呀,可不能亂鬧!”她笑著跑,這一跑,手里的本子又散了一地,她站住,又笑又罵的說:“瞧你!瞧你!第二次了,你這個天好高啊,簡直是個掃帚星!”
  他忙著蹲下地幫她拾本子,她也蹲了下來,兩人的目光接触了。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深深的望著她。
  “多少年不見了?依云?”他問。
  “七年。”她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走的那年,我才十五歲。”
  “哦,”他感歎的。“居然有七年了!”他把作文本遞給她。“別告訴我,你已經當老師了!”
  “事實上,我已經當老師了。”她站起身來,望著他。“你呢,高皓天?這些年,你在干些什么?”
  他也站了起來。“先讀書,后做事,我現在是個工程師。”“回國來度假嗎?”“來定居。我是受聘回國的。”
  “你太太呢?也回來了嗎?”
  “太太?”他一愣。“等你介紹呢!”
  她死盯了他一眼。“為什么你們這些男人都要打光棍?大哥也是,我起碼給他介紹了十個女朋友,你信嗎?”
  “現在,又一個加入陣線了!”他笑著。“別忘了我這個天好高!”忘得了嗎?忘得了嗎?高皓天,只因為他的名字倒過來念,就成了“天好高”,所以,那時候,她總喜歡把他們的名字都倒過來念,大哥蕭振風成了“風在嘯”,任仲禹成了“雨中人”,只有趙志遠的名字倒過來也成不了什么名堂,所以仍然是趙志遠。那時候,他們四個外號叫“四大金剛”,曾經結拜為兄弟。趙志遠是老大,蕭振風是老二,高皓天是老三,任仲禹是老四。他們都是T大的高材生,除了功課好之外還調皮搗蛋。經常在她們家里鬧翻了天,姊姊依霞常扮演他們每一個人的舞伴,他們開舞會,打橋牌,郊游,野餐……玩不盡的花樣,鬧不完的節目。而她這個“小不點儿”、“黃毛丫頭”只能躲在一邊偷看他們,因為太小而無法參加。十四歲那年的耶誕節,他們在蕭家開了一個通宵舞會,誰都沒有注意到她,只有高皓天走過來,對她開玩笑的說:
  “來來來,小丫頭,讓我教你跳華爾滋。”
  他真的拉著她跳了一支華爾滋,從此,她就沒有忘記過他。她這一生的第一支舞,是和這個天好高跳的。以后,她也曾在姊姊面前說盡這個天好高的好話,但是依霞愛上了任仲禹,高皓天是在任仲禹和依霞訂婚那年出國的,大哥說是任仲禹气走了高皓天,依霞卻說:
  “那個天好高啊,從頭到尾和我之間就沒通過電,他既沒愛過我,我也沒愛過他!他是那种最不容易動心的男人,我打賭他一輩子也不會結婚!”
  是嗎?他是那种一輩子也不會結婚的男人嗎?她不知道,當初他和任仲禹、依霞之間到底是怎么一筆帳,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時他們都是“大人”,她卻是個只能在他們腳下打著圈儿亂叫亂鬧亂開玩笑的“小鬼頭”!
  如今,“小鬼頭”大了,這個“天好高”啊,仍然一如當年!她望著他,又笑了。“大哥在等你嗎?”她問。
  “是的,回國已經一個月了,今天才查到你們家的電話,剛剛和你大哥通電話,他在電話里吼了一句‘你還不快快的給我滾了來!’我這就乖乖的滾來了!才滾到電梯里,就被一個莫名其妙的黃毛丫頭猛撞了一下,還挨了陣莫名其妙的罵,你說倒霉吧?”蕭依云忍不住噗嗤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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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該!這些年怎么不給我們消息?大哥說你失蹤了!我們都以為你不要老朋友了。”
  “在國外,生活實在太緊張,我又是最懶得寫信的人,你們也搬家了,大家一流動,就失去了聯絡,回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們!”“是找依霞吧?”她嘴快的調侃著。“幫幫忙,別拿依霞開玩笑,她有几個孩子了?”
  “一儿一女。”“那個雨中人啊,實在是好福气!”
  是嗎?她可不知道。任仲禹和姊姊是歡喜冤家,三天一大吵,兩天一中吵,一天一小吵,可是,吵歸吵,好起來又像蜜里調油。愛情是一門難解的學問。
  停在五F的門口,蕭依云把作文本交到高皓天手里,從皮包中拿出大門鑰匙,高皓天感慨的說:
  “出國七年,沒想到一回來,到處都是高樓大廈了,所有的老朋友,都搬進了公寓房子!大街小巷全走了樣,害我到處迷路!”蕭依云開了門,忍不住搶先走了進去,一進門就直著脖子大嚷大叫:“大哥!大哥,你還不快來!看看我帶進來一個什么人哪!”
  喊聲還沒完,蕭振風已經真的像一陣風般卷了過來,看到高皓天,他赶過來,抓著他的胳膊,就狠命的在高皓天肩膀上重重的捶了一拳,一面大叫著說:
  “好家伙,一失蹤這么多年!你眼里還有我這個拜把子的哥哥沒有?我不好好的揍你一頓出出气才怪呢!”
  他這一抓一捶沒關系,高皓天手里的作文本可就又撒了一地。他也顧不得作文本,就和蕭振風又捶又叫又鬧的嚷開了。蕭依云詫异的望著地上那些作文本,禁不住自言自語的說:“怎么回事?這些本子就是抱不牢!看樣子,我這個老師啊,恐怕要當不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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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蕭家好熱鬧。為了這個“天好高”,依霞和任仲禹都赶回來了,依霞還帶來了她那四歲的女儿文文和兩歲的儿子武武。任仲禹和高皓天見面的那份熱絡勁儿,就別提了,他們又吼又叫又跳,儼然回复了當年學生時代的活力与熱情。蕭振風不住口的說:
  “就差了一個趙志遠!如果他也回國,我們這四大金剛就團圓了。”“趙志遠在加拿大,”高皓天說:“前年我去溫哥華看過他,你們猜怎么樣?他開了一家電器修理行,門庭若市,娶了一個洋老婆,生了三個小混血儿,一個賽一個的漂亮,我看,他在那儿生了根,是不預備回來了!”
  “這不行!”蕭振風大大的搖頭:“人不能忘本,我不反對他娶洋老婆,卻反對他在國外落地生根,皓天,把他的地址給我,我要寫封信訓訓他!”
  “振風,”高皓天說:“你還是動不動就要訓人揍人的老毛病!”“可不是,”任仲禹接了口:“上個月還在街上和一個計程車司机大打出手,鬧到警察局呢!”“振風,”高皓天慢條斯理的說:“你呀,就是當初伯父母把你的名字給取坏了,風在嘯,這還得了!走到哪儿,風刮到哪儿,怪不得娶不到老婆,都讓風給刮跑了!”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來,連依霞的父母蕭成蔭夫婦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在這些大笑聲中,蕭振風直著脖子,逼問到高皓天的面前來:“你呢?天好高,你的名字取得好,怎么也討不著老婆呢?你說說看!”“誰說我的名字取得好?”高皓天聳聳肩。“天好高!君不聞: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胜寒乎?誰說天上有老婆可娶?除非到月亮里去找嫦娥,可是,阿姆斯壯先我一步去過了,准是他那副怪模樣把我國几千年來安安靜靜的嫦娥給嚇跑了,他說月亮上只有灰塵和岩石,從此,我就失戀到今天了!”
  大家又笑了起來,依霞一面笑,一面推著任仲禹。
  “看樣子,還是你這個雨中人比較有辦法,嗯?”
  “他當然有辦法了!”高皓天又接了口:“我們都還是一肩擔一口,他不但有老婆,而且文武雙全了!”
  他指的是文文和武武,任仲禹又笑,談起儿女,他總是笑的,因為兩個小家伙是他的心肝寶貝。
  多少年來,蕭家沒有這樣熱鬧的空气了,晚餐桌上,蕭成蔭開了一瓶酒,破例准許儿子任性一醉。蕭依云的母親蕭太太,一向是最會招待儿女的朋友的,也就是她那份好脾气,才會弄得家里成了青年人的聚會所。望著面前這年輕的一群,這充滿了活力,散發著青春气息的這一群,她就感到心里有份沁人心脾的溫暖和滿足。面對著那被酒染紅了面頰的高皓天,她不自禁的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對他的喜愛更超過了任仲禹,也曾暗中希望依霞選擇他。可是,依霞卻說:
  “媽,仲禹雖然沒有皓天的能言善道,但他穩重,踏實,而痴情,皓天外表熱情,內心冷淡,他可能到處留情,卻不可能對一個女人痴心到底!”
  于是,她選擇了任仲禹。經過這么多年,她想女儿是對的。注視著高皓天,她不由自主的問:
  “皓天,這些年來,你難道沒遇到過喜歡的女孩子嗎?怎么還不結婚呢?”高皓天用手抓抓頭。“不是沒遇到過喜歡的女孩子,是喜歡的女孩子太多。”他笑嘻嘻的說:“伯母,人總不能把喜歡的女孩子都娶來做太太吧?”“听他胡扯!”依霞說:“他只是不甘于被婚姻所捕捉而已,他太愛自由了。”高皓天的臉紅了。“你對了,依霞。”他說:“老朋友面前掩飾不了真相。可是……”他頓了頓,凝視著手中的酒杯,眼底浮上一層深思的色彩。“我可能要被捕捉了!”
  “真的?”依霞大叫。“是誰?是誰?”蕭振風興奮的問。
  “好啊,”任仲禹喊:“到現在才說出來,賣什么關子?原來你是回國結婚的!”“別鬧,別鬧,”高皓天說:“你們根本不了解,就亂吵一陣。”“是怎么回事?”蕭振風問。
  “是我爸爸和我媽,他們想抱孫子!我是家里的獨生子,沒人可以代我滿足父母的期望,所以,”他又聳聳肩。“我被逼了回來,他們已經代我物色了一打女孩子,等我去挑選,哈哈!”他忽然爽朗的大笑了起來。“你們猜,我這個受過最現代的教育,有最新潮的思想,最受不了羈絆与拘束的人,最近一個月在忙些什么?我老實告訴你們吧,我在‘相親’!哈哈!”他又笑,充滿了自嘲和揶揄。“我母親說,我如果再不結婚,她就自殺,你們瞧,嚴不嚴重?”
  “這還是為了你好,”蕭太太笑著說:“你不能了解做父母的心!”“您呢?伯母?”高皓天望著蕭太太:“您也想早些抱孫子嗎?您也希望振風馬上結婚嗎?”
  “我不同,”蕭太太搖了搖頭,微笑著。“儿女的婚姻是儿女終身的事,不是我終身的事,我尊重他們的選擇。至于抱孫子嗎?”她笑得更深了。“還是听其自然的好!”
  “你瞧!”高皓天叫著:“您的思想就比我母親清楚多了!應該介紹她來見您,讓您開導開導她!”
  “算了,”蕭振風說:“你媽那种老頑固,和我媽根本是兩個世界里的人,見了面准是‘話不投机半句多’!還是不見的好!”“振風!”蕭太太笑著罵:“怎么這樣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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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半點也不錯!”高皓天立即接口:“我媽是個名副其實的老頑固!”“啊呀!”蕭太太失笑的叫出來:“你們這些孩子還得了?背后就這樣隨便批評父母!你們三個,背后大慨也喊我老頑固吧!”“天地良心!發誓沒有!”蕭振風說,用手一把攬住母親的肩。“媽,你是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母親!”
  “哦,哦,別灌迷湯了,這么大的人還撒嬌!”蕭太太笑罵著,卻無法掩飾唇邊那驕傲而發自內心的笑。
  高皓天看著這一切,他點了點頭,有片刻時間,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看來忽然深沉了許多。望著蕭太太,他誠懇的說:“伯母,說真心話,我一直羡慕你們的家庭!”
  “是嗎?”蕭太太感動的說:“那么,你就該常常來玩!”
  “以后,可能來得讓你嫌煩呢!記得以前我們差點把房子拆掉的情形嗎?”“怎么不記得?”蕭太太笑著:“有一次我從外面回家,那時住的還是日本式的房子,你們正在花園里烤肉吃,我一進門就听到振風在說:‘拆那扇紙門吧,反正日式房子有門沒門都差不多!’我進去一看,□!不得了,你們已經燒掉兩扇紙門了!正在拆第三扇呢!”
  這一提起,大家就都又哄然大笑了起來。一時間,舊時往日,如在目前,大家又笑又說,熱鬧得不得了,高皓天的目光忽然和蕭依云的接触了,她始終反常的安靜,只是微笑的望著他們笑鬧,好像她又成了一個被排擠在外的“黃毛丫頭”,高皓天一經接触到那對眼光,就抑制不住心中一陣奇异的震蕩,多么清亮靈活的眸子!帶著那么一份慧黠及調皮的神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纏繞在他們的腳下,拍著手,把他們四大金剛編成歌謠來唱……他凝神片刻。
  “依云!”他喊。“什么?”依云一震。“記得你以前編了一支歌謠來笑我們嗎?”
  “是呀!”依云笑了,不知所以的紅了臉。
  “還記得嗎?”“當然。”“念來听听看。”依云微側著頭,想了想,還沒念,就忍不住先笑起來了,一面笑,她一面念:
  
  “大哥見人叫一叫,二哥見人跳一跳,
   三哥見人笑一笑,四哥見人鬧一鬧,
   四只猴子蹦蹦跳,四只烏鴉呱呱叫,
   四只蒼蠅滿屋繞,四只狗熊姓什么?
   姓蕭,姓任,姓高,与姓趙!”
  

  她一念完,滿桌的人已經笑彎了腰。高皓天笑停了,瞪著依云說:“說老實話,黃毛丫頭,你這個歌謠作得還挺不錯的,你一定生來就有文學天才!几句話,可以說把我們几個都勾活了。”“好,好,好,”蕭振風說:“皓天,你要承認自己是什么蒼蠅啦,烏鴉啦,猴子啦,狗熊啦……我并不反對,可別把我也拉進去!依云最大的天才就是會挖苦人,將來非嫁個磨人老公不可!”“哥哥!”依云瞪著眼嚷。“你當心……”
  “得了,得了,小妹,”蕭振風慌忙投降:“我怕你,怕你!現在你是老師了,一定更凶了!”
  一句話提醒了蕭家的人,只因為被高皓天的出現弄昏了頭!都沒有問問蕭依云第一天上課的情形,大家紛紛詢問,可是,依云卻避開了學校的問題。而高皓天是那樣容易吸引人,所以,一會儿,題目就又圍繞著高皓天打轉了。飯后,大家散坐在客廳內。佣人阿香抱來了武武,那孩子正哭哭啼啼的找媽媽。依霞把孩子緊緊的攬在怀內,用小手帕拭著他的淚痕,不住口的說:“啊啊,小武武乖,哦哦,媽媽疼,媽媽愛,武武不哭!武武是乖寶寶。”小文文梳了兩條小辮子,只是靜悄悄的依偎在任仲禹的膝前,像一只依人的小鳥。任仲禹不住怜愛的用手撫摸著文文的頭發。高皓天看著這一切,輕歎了一口气。
  “當父親是什么滋味?仲禹?”他問。
  任仲禹呆了呆,唇邊浮起一個复雜的笑。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說,注視著高皓天。“只有等你自己當了父親,你才能了解其中的滋味。”
  蕭依云望著那兩個孩子,因為剛剛提到了她當老師的事情,又因為面前這兩條小生命,使她又勾起了對“生命”的怀疑,她呆著,愣著,忽然間默默的出起神來了。蕭振風他們又開始熱心的談話,從過去的時光,談到离別的日子,談到現在的工作,談到未來的計划,談到世界大局,談到美金貶值,談到政治,談到社會……話題越扯越大,越扯越遠……時間是越來越晚,夜色越來越濃,小武武躺在依霞怀里睡著了,小文文搖頭晃腦的打瞌睡……高皓天站起身來,說他必須回家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机站起來,聲稱一起出去。于是,一陣混亂,找文文的小大衣,找武武的小鞋子,文文丟了小手絹,武武刻不离身的小手槍也不見了……于是,找東西的找東西,給孩子們穿衣服的穿衣服,大家告辭的告辭,叮囑的叮囑……高皓天悄悄走到依云的身邊,輕聲說: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很矛盾的人物?”
  “怎么?”她怔了怔。“活潑的時候,你像一團跳躍的火焰,沉靜的時候,你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她抬眼看他,于是,一瞬間,她在他眼底讀出了許許多多的東西:有關怀,有探測,有研究,有了解。她的心猛跳了兩下,血液就往頭里沖去,她的面頰發熱了。
  “沒有人是火与水的組合。”她說。
  “你正是火与水的組合!”他說。
  她凝視他,于是,她明白了,整晚,他雖然在高談闊論,他卻也一直在觀察著她——用一种平等的眼光來觀察,并非把她看成一個黃毛丫頭!她垂下了眼帘,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陣乍惊乍喜的浪潮,在她体內緩慢的沖激流蕩,她低俯著頭,不敢揚起眼睫來了。然后,客人走了。深夜,依云仰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她張大了眼睛,了無睡意的望著天花板。當母親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時,她喊了一聲:“媽媽!”蕭太太走了進來,微笑的坐在床沿上,望著她那滿腹心事的小女儿。“什么事?依云?”她慈祥的問。
  她想著俞碧菡,她想著李雅娟,她想著高皓天那急于抱孫子的母親,她想著文文和武武……。
  “媽,假若你沒生大哥,你會覺得很遺憾嗎?”
  蕭太太愣了一下。“為什么單提你大哥?”她問。“沒有生你們任何一個,對我都是遺憾。”“你‘要’我們每一個嗎?”
  “當然!你怎么問出這樣的傻問題?”
  “可是,大哥是個儿子呢!”
  蕭太太噗嗤一笑。“對我,儿子和女儿完全一樣。”
  “并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說,想著李雅娟,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嬰。“媽媽,告訴我,生命的意義是什么?”
  蕭太太深深的望著依云,她沉思了。
  “我不知道,依云,你問住了我。”她說。“對我而言,生命是一种喜悅。”“并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再說。
  蕭太太沉默了一會儿。
  “對你呢?依云?”依云揚起睫毛,看著天花板,看著窗子,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夜色里有街燈的璀璨,她忽然笑了。坐起身來,她一把抱住了母親的脖子,重重的吻她。
  “媽媽,謝謝你給了我生命,我喜歡它,真的。”
  蕭太太的眼眶潮濕。“你是個小瘋丫頭,依云。”她感動的說:“你有個希奇古怪的小腦袋,裝滿了希奇古怪的思想。我不見得很了解你,但是,我好愛好愛你。”“媽媽,我也好愛好愛你!”
  蕭太太屏息片刻。“依云,”她沉思著說:“你剛剛問我生命的意義在那里?我答不出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在哪里?”“就在你這句話里:我好愛好愛你!就在這句話里,依云,就因為這句話,生命才綿延不斷,不是嗎?”
  是嗎?依云不知道: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誕生,有些生命在詛咒中誕生,是不是每一條生命都產生在愛里?滋養在愛里?她望著母親,笑了。無論如何,母親是個好母親,天下最好的!她不愿再給母親增加問題了,她必須自己去想,自己去分析,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
  “我想是的。”她輕聲說。
  “好了,睡吧!”蕭太太掖著她的棉被。
  于是,她睡了。闔著眼睛,她不斷想著:生命在愛里,生命在喜悅里,生命在笑里,生命在希望里……明天,她要去找俞碧菡,告訴她這一點,不管她信不信!明天,希望不要下雨,是個好天气!明天,那個“天好高”還會來嗎?……她羞澀的把頭埋進軟軟的枕頭里,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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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還只有一些蒙蒙亮,俞碧菡就陡然從一個噩夢中惊醒了。翻身坐起來,她來不及去回憶夢中的境況,就先扑向床邊的小几,去看那帶著夜光的小鐘,天!五點過十分!她又起晚了,有那么多事要做呢!她慌忙下了床,光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陣寒意從腳底向上沖,忍不住就連打了几個寒戰。摸黑穿著衣裳,她悄悄的,輕手輕腳的,別吵醒了同床的妹妹,別吵醒了隔房的媽媽爸爸,別吵醒了那未滿周歲的小弟弟……穿好了衣服,手腳已經凍得冰冰冷。天,冬天什么時候才會過去呢?望望窗外,淅瀝的雨聲依舊沒有停。天,這綿綿細雨又要下到哪一天才為止?回過頭來,她下意識的看看同床的大妹,那孩子正熟睡著,大概是被太薄了,她不胜寒瑟的蜷著身子,俞碧菡俯下身去,輕輕的把自己的棉被加在她的身上。就這樣一個小小的惊動,那孩子已經惊覺似的翻了個身,囈語般的叫了一聲:
  “姐姐!”“噓!”她低語,用手指輕按在大妹的唇上,撫慰的說:“睡吧,碧荷,還早呢!到該起床的時候我會來叫你!睡吧!好好睡。”碧荷翻了個身,身子更深的蜷縮在棉被中,嘴里卻喃喃的說了一句:“我……我要起來……幫你……”
  話沒有說完,她就又陷入熟睡中了。碧菡心中一陣怛惻,才十一歲呢!十一歲只是個小小孩,小小孩的世界里不該有負擔,小小孩的世界里只有璀璨的星光和五彩繽紛的花束……小說中都是這樣寫的,童年是人生最美麗的時光!昨天放學問家,她發現碧荷面頰上有著瘀紫的青痕,她沒有問,只是用手撫摸著碧荷的傷痕,于是,碧荷淚汪汪的把面頰埋進她的怀里,抽泣著低喚:“姐姐!姐姐!”一時間,她摟緊了妹妹的頭,只是想哭。可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就這樣,已經惹惱了母親,原來她一直在窗口望著她們!“忽啦”一聲,她拉開窗子,一聲怒吼:
  “你們在裝死呀?你們?碧菡!你搗什么鬼?一天到晚扮演被晚娘虐待的角色,現在還要來教坏妹妹!難道我還對不起你們嗎?你說你說!我們這种家庭的女儿,几個能念高中?給你念多了書,你就會裝神弄鬼了……”
  小碧荷嚇得在她怀里發抖,掙扎著從她怀中抬起頭來,她發青的小臉上擠出了笑容:
  “媽,姐姐只是抱著我玩!”她笑著說,那么小,已經精于撒謊和掩飾了。“玩!”母親的火气更大了。“你們姐妹倆倒有時間玩!我一天從早忙到晚,給你們做下女,做老媽子,侍候你們這些少爺小姐!你們命好,你們命大,生來的小姐命!我呢?是生來的奴才命……玩!你們放了學,下了課,念了書,在院子里玩!我呢?燒飯、洗衣、擦桌子、掃地、抱孩子……我怎么這樣倒霉!什么人不好嫁,要嫁到你們俞家來,我是前八百輩子欠下的債,這輩子來還的嗎?要還到什么時候為止?……”母親的“抱怨”,是一打開話匣子就不會停的,像一卷可以輪放的錄音机,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永遠放不完。碧菡只好拋開了碧荷,赶快逃進廚房里,去淘米煮飯,而身后,母親那尖銳的嗓子,還一直在響著,昨天整晚,似乎這嗓音就沒有停過。可怜的小碧荷!可伶的小碧荷!她出世才兩歲就失去了生母,難怪她常仰著小臉問她:
  “姐姐,我們親生的媽媽是什么樣子?”
  “她是個非常美麗非常溫柔的女人。”她會回答。
  “我知道,”碧荷不住的點頭。“你就像她!姐姐,你也是最美麗最溫柔的女人!”她怔了。每听到碧荷這樣說,她就怔了。是的,自己長得像母親。可是,在記憶中,母親是那樣細致,那樣溫存,那樣体貼!自己怎么能取母親的地位而代之!怎能照顧好弟弟妹妹?輕歎了一聲,碧菡惊覺了過來,不能再想心事了,不能再發呆了,今天已經起得太晚,如果工作做不完,上學又會遲到,再遲到几次,操行分數都該扣光了。前兩天,吳教官已經把她訓了一頓:“俞碧菡!你怎么三天兩頭的遲到?你是不是不想念書了?!”不想念書了?不想念書了?天知道她為了“念書”付出多大的代价!多少的掙扎!永遠記得考中高中以后,她長跪在繼父繼母的面前,請求“念書”的情況:
  “如果你們讓我念書,我會一生一世感激你們!下課之后,我會幫忙做家務,我會一清早起來做事!請讓我念下去!請你們!”“哎!”繼母歎著气:“我們又不是百万富豪的家,也不想出什么女博士,女狀元。女孩子嘛,念多少書又有什么用呢?最后還不是結婚、嫁人、抱孩子!”
  “碧菡,”父親的話卻比較真實而實際:“我雖然不是你的生父,也算從小把你帶大的,我沒有念過多少書,我只能在建筑公司當一名工頭!我沒有很多錢,卻有一大堆儿女,我要養活這一家人,沒有多余的錢給你繳學費!不但如此,我還需要你出去工作,賺錢來貼補家用呢!”
  “爸爸,求你!求你!我會好好念書,我會申請清寒獎學金!我自己解決學費問題!等我將來畢業了,我賺錢報答你們!爸爸,求您!求您!求您……”
  她那樣狂熱,那樣真誠,那樣哀求……終于,父親長歎了一聲,點下了他那有一千斤重般的頭。于是,她念了高中,母親的話卻多了:“奇怪,她又不是你親生的,一個拖油瓶!你就這么寵著她!我看呀,你始終不能對你那個死鬼太太忘情!如果你還愛著她,為什么娶我來呀?為什么?為什么?”“我是為了碧菡,”父親的聲音有气無力的:“十五歲的小孩子,不念書又能做什么事呢?”
  “可做的事多著呢!只怕你舍不得!”繼母叫著說:“隔壁阿蘭開始做事的時候,還不是只有十五歲!”
  阿蘭!阿蘭的工作是什么?每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凌晨再帶著一臉的疲倦回來。碧菡机伶伶的打了几個冷戰,從此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念書,她加倍的用功,加倍的努力,只因為她深深明白,對于許多同學而言,念書是對父母的一項“責任”,可是,對她而言,“念書”卻是父母對她的“格外施恩”。不想念書!吳教官居然問她是不是不想念書了?唉!人与人之間,怎會有那么長那么大的距离?怎能讓彼此間獲得了解呢?
  走進了廚房,第一步工作是淘米煮稀飯,把飯鍋放在小火上煨著。乘煮飯的時間,她再赶快去拿了髒衣服的籃子,坐到后院的水喉下搓洗著。一家八口,每天竟會換下這么多的髒衣服,她拚命搓,拚命洗,要快!要快!她還要裝弟妹們的便當呢!怎樣能把一個人分作兩個或分作四個來用?肥皂泡在盆子里膨脹,在盆子里擠壓,在盆子里破裂,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皮膚。后院的水龍頭雖在牆邊,那窄窄的屋檐仍然擋不住風雨,雨水飄了過來,打濕了她的頭發,也打濕了她的面頰……她望著那盆髒衣服,手在机械化的搓揉,腦子里卻像万馬奔騰般掠過了許許多多思想。她想起蕭老師,那年輕的代課老師,前兩天,她竟把她叫到教員休息室里,那樣熱心的告訴她生命的意義:生命是喜悅,生命是愛,生命是光明,生命是希望……蕭依云用那樣發著光彩的眼睛望著她,那樣熱烈而誠懇的述說著: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是一切最美、最好、最可愛的形容詞的堆積!她搓著那些衣服,用力的搓,死命的搓,手在冷水中浸久了,不再覺得冷,只是熱辣辣的刺痛。屋檐上有一滴雨珠,滑落下來,跌進她的衣領里。同時,兩滴淚珠也正輕悄的跌落進洗衣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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