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德里達的幽靈化的馬克思主義《馬克思的幽靈》一書顯示了一種新的“學術”形式,它相信鬼怪,注意到“幽靈性的實存空間”,允許幽靈們說話。但是德里達所談的幽靈究竟是什麽?答案是它屬於德里達在解構“正統”的形而上學過程中所創造的諸形象群,幽靈或許是最高的解構性形象,儘管它不是最後的形象。如同這些別的形象,幽靈以某種方式“外在於”本體論,是一種不可能之可能性,動搖所有本體論所追求的終結性(closure)。幽靈形象,它既缺席(不能被看見),又總是在那裏(盤桓在本體的上方,不可見之可見)。 幽靈在馬克思的文本和德里達的書中以多種外觀顯現,但是似乎幽靈有被遺忘之可能。我們沒有真正繼承馬克思的遺産,而是將幽靈過度本體化,而且由此出發造出了極權主義的威脅。如果說德里達的著作有任何目的的話,那就是促使我們記住幽靈,把它們視作某種要接近的東西;不是要驅逐它們,而是思考它們的各種表現。只有當這樣做的時候,我們才能成爲這個最困難時代的馬克思精神的繼承人。 《馬克思的幽靈》接著提到了新政治建設的必要性,提出新國際和新馬克思主義的可能性。這當然受到人們的歡迎,尤其是當馬克思主義的未來顯得非常不祥之時。關於我們將做什麽的問題,德里達做了回答。首先就是必須進行持續不斷的批判活動,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式的批判活動。例如,我們需要以一種“深刻而且批判的方式重新闡述關於國家的種種概念”,而“如果不小心和不系統地參照馬克思主義的問題意識,即如果不參照馬克思主義關於國家的種種結論,重新闡述將是不可能的”(同上,第132頁)。馬克思主義仍然是馬克思主義,具有諸多獨特的關切、問題意識、洞見以及發現,但它有一個例外:現在它更關注一種馬克思主義精神,“即隨時準備進行自我批判”(同上,第124頁),不做任何隱藏幽靈的事情。換言之,它是一種解構活動,不是試圖消除幽靈,而是與它們保持親近的關系。這種方式的幽靈政治學可以被理解爲是對我開始提到的三種狀況中的後兩種狀況的救治,而且我認爲就是後兩種狀況促使德里達做出了反應:在自由資本主義的明顯的霸權中堅持馬克思主義,需要一種新的、非“學者型”的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方式,保持對馬克思主義的幽靈的關心。 德里達的書中還提出了第三種方式的幽靈政治學;這與我上面闡述的第一種狀況———電信技術設備所導致的新政治形勢有關。德里達反覆描述當代電信技術設備對政治的影響,並把這一影響的特徵視爲一種幽靈化(這是在另一意義上使用“幽靈”,接近“虛無”之意。———編者注)。世界的根本性轉變正在發生:公共領域已經被幽靈化。在德里達看來,現在需要求助於馬克思,因爲馬克思似乎是唯一能夠救助我們的人,尤其在“這個世界越變越糟”的時候(同上,第121頁)。如德里達所說,傳統文本似乎沒有一個講清楚了技術和傳媒對於世界政治的作用。德里達說當馬克思正在書寫火車和報紙對政治的影響時,他就提出,政治世界確實正在被幽靈化被虛無化,只有通過對政治幽靈在虛無化的超越性思考,才能理解當代政治。馬克思寫道:“儘管青年黑格爾派思想家滿口講的都是‘震撼世界’的詞句,而實際上他們是最大的保守分子。他們之中最年輕的人確切地表達了他們的活動,說他們僅僅是爲反對‘詞句’而鬥爭。不過他們忘記了:他們犤自己犦只是用犤別的犦詞句來反對這些詞句,既然他們僅僅反對現存世界的詞句,那麽他們就絕不是反對現實的、現存的世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3卷第22頁)政治的幽靈化虛無化可能導致激進思維形式或者終結或者新生。但是,德里達認爲後一種可能性才是真實的可能性,即在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上,只有現在當政治被幽靈化被虛無化時,馬克思主義的幽靈才開始能夠發揮作用,而且一個新國際可以被創立。在所謂馬克思時代結束之時,馬克思才第一次正逢其時。長期以來,法蘭克福學派和其他馬克思主義者一樣把社會危險部分歸因於媒體對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的統治。德里達認爲,這是根本錯誤的。不可避免的政治的非本體化和虛無化孕育著未來,而不是摧毀未來。我們時代的彌賽亞力量仍然恰好“存活”於電信技術科學的“實際”空間中。三、以馬克思主義美學超越德里達的幽靈化的馬克思主義就德里達的幽靈們提出問題是重要的,因爲它們似乎耗盡了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力量。德里達認爲,政治已幽靈化,因而爲了對這種政治變化做出反應必須要把馬克思主義轉變爲德里達在其中所發現的幽靈。然而對我來說,爲應付新政治局面,似乎並非要如此反應。馬克思主義已經有一種關於幽靈的話語,一種比較古老的話語———美學。與德里達對馬克思的沈思相反,我想指出的是,我們只有通過恢復美學的“古老”話語,才能獲得德里達賦予幽靈們的力量,而同時又不使一切都幽靈化,也不使批判的歷史性思考受到損害。當代各種藝術形式多半令人心灰意冷,它們不能充分地表現現在,不能找到讓我們走出當前困境而奔向未來的道路。然而對藝術來說,談論一些關於現在的重要事情而不是僅僅繼續重申我們所處境況的困難(後者是令盧卡奇痛惜的現代主義文學所獨具的特徵),這已經十分困難。在我看來,美學值得保存,尤其是在一個日益被“事實”所支配的時代。重要的是要記住在一定意義上除了幽靈外,藝術決不是任何別的東西。當所有的其他反抗似乎已無法挽回地被同化的時候,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們,例如盧卡奇、阿多爾諾,尤其是赫伯特·馬爾庫塞等,的的確確反複地把能夠對資本主義霸權進行最終的、本體論的挑戰的希望寄於藝術之中,馬爾庫塞的《審美之維》在這方面是最極端的,有時它顯示出想把藝術作品與任何社會歷史決定割裂開來,使它們成爲完全自律的傾向。他說要“産生出另一種理性、另一種感性,這種理性和感性不繫縛於那些統治性的社會制度所産生的理性和感性”。(《審美之維》)如同幽靈一樣,美學也被認爲能有助於打破一個潛在的封閉霸權體系,它通過它的概念形式開闢了種種新的可能性。因此,爲未來創造多種可能性的方式將是繼續思考美學以及它與馬克思主義之間有創造性的張力,而不是放棄美學去握住向我們召喚的德里達的幽靈之手。當然,我這裏所說的美學不是通常人們所認爲的美學,而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美學,它爲了發展馬克思主義,努力重新思考康得所主張的美學的主體性自由。 康得在其《判斷力批判》上卷寫道:“只有人不顧及享受地行動著,在完全的自由裏不管大自然會消極地給予他什麽,這才賦予他作爲一個人格的生存的存在以一絕對的價值。”這不是說美學沒有它自己的難題和限制。就美學而言,尤其是就審美評價“本身”的權利而言,它已經成爲一個特殊階級———資產階級的特權,美學通過“區隔”這一形式(布林迪厄)已經成爲劃分階級的工具。這已經導致一些思想家(尤其是布林迪厄)完全放棄了美學話語。無論如何,重要的是強調沒有必要使美處於超驗的位置上或處於階級權力的象徵的位置上。如邁克爾·斯普林克爾所寫,“在作爲一種超越的認識力量的美學和作爲一種歷史與意識形態的社會實踐的美學之間保持一種張力,直至現在的時代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建設性的創造性的特徵。”對馬克思主義而言,保持這樣一種辯證的張力是重要的。這種張力不僅處於馬克思主義的中心位置(解放的超越性對歷史的內在決定性),而且處於藝術本身的中心位置,它是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著作的必然組成部分。在我看來,似乎德里達驅逐了這種張力。幽靈保持著理想和現實之間的缺口,是這一缺口的衛士,決不允許這一缺口閉合,因爲它們知道這一閉合所帶來的危險。不過,儘管德里達已經在爲了現在而按照現在的方式來解讀馬克思的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並且在馬克思主義和解構主義所共有的激進批判之間引入一種和諧,然而對幽靈的政治潛力過於樂觀將是危險的。德里達似乎認爲馬克思毫無疑問只沈湎於幽靈,但是這是要以犧牲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的和經驗的維度爲代價的。然而,如果沒有這一維度,就不是馬克思主義了。(原載《國外理論動態》2001年第3期)